[我写下的事物]
我写下的事物活在纸上和人间。
没有写下的事物,从未降生或已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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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时候了,刀尺苦寒,急砧促别——
街道上的落日、树木、飞鸟、光,
郊区的河流、风、南方,一次拥抱万古愁。
我写下的这些事物
多么少、多么苦涩,像大海旁边的两瓢水。
我只能生息于这两瓢水,像盐粒。
两瓢水和盐粒,组成谁的眼眶和泪雨?
谁读到我写下的事物并心疼
谁就能把我轻轻哭回这亲爱的尘世。
[小雪日]
郊区那一道浅山,在寒意中顿然明晰
一丘一壑历历可辨。
迅速降温的晚年
有助于一个人摆脱城府、清新胸次?
小雪日无雪,但允诺一种可能,
像名叫小雪的女孩允诺洁净的肉身和灵魂。
在童年,雪天,随祖父追猎野兔。
短尾巴一闪,是我追逐一生而不得之短句。
[在光福寺赏梅怀杜甫]
“梅蕊腊前破,梅花年后多。”
我像老杜甫那样探身梅花复吟诵。
寺檐下,风铃偶尔当啷
寻找韵脚和落花制成的小鞋子。
阴历的美与力,自唐朝至今未变
登至高迥处,感慨尤甚——
在光福山顶俯瞰寺院内那丛梅花
像昨夜梦境中央的女子。
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——
梅花惊艳,冬天这个诗人才安心死去。
我一直写平庸句子
尚能残喘于纷乱尘世。
不知杜甫来过光福寺否?
想起他,他就从我心脏起步登高
至头颅和双眼内,看苏州、南方
春愁依旧深重。
[南京记]
没碰见刘禹锡和王谢堂前燕。
百姓在朱雀桥边做小生意:
炸臭豆腐、蹬三轮车、摇船、捏糖人。
我热爱这寻常景象,是入暮标志?
从夫子庙到江南贡院一千米,
到明清书生三百年。
我不再赶考、锥刺股、囊萤映雪,
错过柳如是们的美艳、桃花和气节。
游客在两江总督署亦即总统府掠过,
像大臣、外宾、仆从、探子。
在这里看到我可能的前身:
一个书生在撰写檄文或社论。
众多亡灵与英灵,让南京多雨多雪。
长江上,汽笛仿佛军号呜咽。
残阳输血,试图让墓地里失血的人
复苏为青草和花瓣。
死神教授过的形容词
一概凝重,比如“安宁”。
诗人的笔帽犹似士兵钢盔
出生入死的汉语,怎能软弱和滥情?
轻浮的人不要经过南京。
轻浮的人要经过南京
去成为江水冲洗的石头——
墨水东流,日夜拷问一块镇纸。
[拆解与再造]
一座拆船厂与一座造船厂
隔长江而对望,
像战略伙伴隔会议桌审视对方
继而确认自我。
“拆”与“造”,两个动词
因“船”这一名词而相联相惜。
拆船厂操持切割机,似新锐批评家
剖析造船厂老作家:
“他以船骨来结构事件和风暴,
一支笔绽放出耀眼焊花,
每个螺丝帽都处于关键段落,
省略号般隐忍、含蓄。”
当然,拆船厂更像解剖室:
船首、肋板、梁肘板、加强筋……
丧失彼此间的逻辑关系,
类似溺水者的身体放弃灵魂。
庚子秋,面对拆船厂与造船厂
感受自我的拆解与再造。
挥舞双臂像升起风帆,
我对能否回到人海,尚有疑虑。
[徐霞客故居游记]
你把亡父留下的罗汉松
从盆景内解放到天井,
骑马奔赴岭南、巴蜀、云贵……
直到一六四一年春,躺着
被腾冲一辆马车送回江南腹部。
晴山堂,后院,一座墓丘
是你永远不想走出的巨岳大川——
“围青漾翠,崩崖颓石。”
这八个汉字来自你的游记,
风景的中国性由此生成。
不被言说就从未存在。
写下这首诗,我才与你的孤迥
发生一丝关联,差别在于:
你执笔如挽马缰
我敲击电脑犹似驾驶越野汽车。
目前,罗汉松高出天井
像亡父趴在围墙,辨别游客中
有谁像他的儿子思远道、弃世俗?
客堂,几把椅子呈明代官帽状,
我入座,不适,慌忙站起。
众生都是霞光的客人
一闪即逝,纷纷加入大地
去承受新一代的游荡与客愁。
一朵白云飘过墓顶和江南
像你依依惜别的手势。
[岁末记]
岁末似临终,阳光如临终关怀?
对晚年和死亡的到来,不必惊惧。
走笔如绝笔,须干净、温暖、爱,
一切怨愤应解决在立春前。
素纸黑字如雪夜,一支笔走在雪夜里,
若被错认成女子,多么美。
天气预报:南方新雪将至。
雪白附身于植物苍绿,冷艳而性感。
已婚者看见苍绿与雪白
想起初恋和生死恋?
腊梅未婚,干净的体香
弥漫于长江之南这一间广大的卧室。
文学中的爱情
结束于不断升温的婚礼和夏天。
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,写完这首诗
我像谢幕者,向书桌和纸墨鞠躬致敬
掀开窗帘,类似于演员再次出场前
掀开帷幕窥看。
新年身穿树林和灯火,
在观众席无边无际入座。
我的新台词、新命运准备好了吗?
让新一轮倒掌、泪水和欢呼汹涌而至。
【汗漫,中原人,现居上海。著有诗集、散文随笔集《水之书》《一卷星辰》《南方云集》《居于幽暗之地》《在南方》《星空与绿洲》等。曾获“人民文学奖”“琦君散文奖”“孙犁散文双年奖”“雨花文学奖”“扬子江诗学奖”等。】